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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年过去,孩子们为何还不快乐?

秋辰 青年志Youthology 2024-05-24


作为一部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与成长处境的议题型电影,《年少日记》早在去年上海电影节首映时便引发了影迷和部分观众的关注。它是豆瓣近一年院线华语片的最高分,超5.5万网友给出8.4分。导演卓亦谦也凭电影4次取得金马奖、金像奖、亚洲电影大奖等电影节的最佳新导演荣誉。

在香港,它是2023年本土电影票房榜的第二名,仅用325万拍摄成本,最终收获超2600万票房(均为港币),并成功引发了一轮有关“青年少年抑郁”、“学生自杀”的讨论:本地学校、社会机构、教育局积极参与电影分享,尝试反思在推行生命教育的同时,学校与老师应有的价值观与角色。而与电影在香港所引发的观影热潮和讨论相比,尽管各方口碑不错,观影现场眼泪不止,电影上映一周不过突破一千万人民币的票房。
电影始自课堂里出现的一份未署名遗书,在寻找企图自杀的学生的过程中,中学教师郑Sir逐渐回忆起自己隐秘而惨痛的童年往事。
“我未必可以帮到你,但我会陪着你。”这是郑Sir的一句台词,也是导演卓亦谦想对活在抑郁与痛苦里的孩子们讲的话。我好奇他为何想要呈现这个故事,以及我们又该以怎样的态度和方式来公开讨论青少年抑郁?
在电影上海站的路演途中,我当面询问了卓导。尽管已面对过许多媒体,无数次回答相似的提问,他还是耐心、仔细地向我讲述着他的故事和观察。我亦在短暂交流中发觉,卓导是从低谷里幸运走出来的人,而《年少日记》的创作即是重要支点。电影的动人,也许在于这是他最贴近内心与渴望讲述的故事;同样的,电影也作为一种疗愈,安慰着曾因故友离去而深陷痛苦的他。

文|秋辰

编辑|阳少



《年少日记》海报



二十年过去了,

孩子们为何还是不快乐?


卓亦谦来自典型的精英家庭。成长于上世纪90年代,他把从小感受到的成长压力与观察到的价值观,都放入了电影。


“我自己家庭比较传统,小时候爸妈希望我的工作稳定又赚钱,但我功课不好,从小一到上大学都不好。但朋友可能更惨,会因为家暴、成绩不好被歧视,就是这样子”。


在《年少日记》里,郑中基扮演的是一位典型的东方式严父,融合了大男子主义、棍棒教育、等级观念,脾气异常火爆,而他对绩优主义的无限度追求,也间接酿成了后续悲剧。电影上映后,曾有朋友问卓亦谦,这样的人物设置是否过于激烈,卓亦谦则透露,在剧本设定上,这位父亲患有躁郁症(bipolar disorder),而在故事发生的年代,他本人并不知道,不去看心理医生,从孩童和家人的视角来看,也就更不太可能知道,“我的感受是,这个类型的人在香港其实都有,更夸张的也有。”


社会对于成年人的躁郁有所忽视,对于青少年的抑郁则更视而不见。电影穿梭在郑Sir过往的年少回忆与当下任教的学校场景之间,前后有二十多年的时间跨度。不过在卓亦谦看来,现在的学生依然肩负着巨大的成长压力,“明明过了二十年,世界都不一样了,我很想搞清楚,到底发生了什么?现在跟我小时候的情况应该不一样”。


卓亦谦没有答案,就像电影里的郑Sir一样,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接近与了解这些学生:有自残经历的女班长、因患弱听而被同学多次欺凌的男同学……这些出现在电影里的形象,也不同程度地隐藏在现实的校园里。《年少日记》在香港上映后成功引来各界关注,卓亦谦也抓住机会,积极参与本地各类公开放映,和来自不同中小学的校长、老师、学生以及各个社会服务机构的社工对话。


与片中学校场景所在的天水围潮阳百欣小学罗宇彤校长对谈时,两人都认为,想要解决问题,公开讨论是第一步。卓亦谦坦言这是一个很难去跨越的心理障碍,自己开拍前曾非常不安,担心消费议题。罗校长也提及,香港社会情绪病越来越普遍,面对困难本应是不避讳的态度。他认同影片里所再现的家庭、学校、朋辈压力都是真实且立体的,而如何更关照到学生,在他们需要时提供帮助,则是他要跟同事们一起反思的事。


巧合的是,电影在香港上映期间,教育局曾在回复立法会书面质询时提到,截至2023年11月,全港中小学共汇报31宗学生怀疑自杀身亡个案,为过去5年最多,较2018年全年增加超一倍。而在2022/23年度,医管局确诊的抑郁症患者里,约有1819名18岁以下的患者。从这个意义上而言,《年少日记》是一份小心给出的时代记录,在沉寂低落的社会气氛下,它作为一种陪伴,尝试去理解那些近在咫尺的轻生学童的绝望。


电影《年少日记》



那个夜晚,

他是怎么走上去的?


《年少日记》里,郑Sir之所以选择成为一名中学教师,是为了完成离去亲人的心愿,存续其志业追求。


电影之外,卓亦谦与郑Sir一样,也是那个留下来的人。2009年,还在香港城市大学修读电影艺术的他,突然经历大学好友的轻生,这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不安与绝望。3年后,他拍了出短片《至少在梦里》,把自己的复杂情绪全都放入这部围绕自杀事件的毕业作品。


“它跟《年少日记》有几乎一模一样的镜头:楼梯与天台。那件事后,我常常就会有这样的画面,那个晚上,他是怎么走上去的?”卓亦谦说,“其实他(好友)是一位很喜欢电影、写剧本很厉害的人。”而毕业后机缘巧合作为编剧入行,卓亦谦心里想的也是,这样能否更接近、理解好友多一些?


导演卓亦谦。《年少日记》是他的首部剧情片,在此之前,他在香港电影工业内从事编剧工作已有10年,《激战》《魔警》《杀破狼·贪狼》等片,都有他的参与。

起初,卓亦谦是想把《年少日记》拍给认识的朋友看。他发现,身边的人不再去讨论离去的人,他也很少问,他们会不会跟他一样去讨论这个事,想念这个人。卓亦谦还察觉到,在旁人眼里,“自杀”通常带有负面意义,“其实那个朋友离开之后有留一封信给我,身边人就会问,你心里有时会不会怪他,留了一个负担给你。”他惊讶于他们的看法,也同时下定决心,一定要把电影拍出来,改变事情对他的意义。


《年少日记》里,日记是承载郑氏兄弟情绪的重要出口;现实中,电影则是卓亦谦表达感受的重要方式,通过把私人回忆与创伤投入其中,观众得以旁观那些真实存在过的伤痛。从个人的到公共的,他相信记录的力量,而倾听、陪伴、拥抱在意的人,乃至寻求可能的对话,这也是电影带给我们的一个重要提醒。




讲述、记忆与疗愈


剧本完成后,卓亦谦尝试寻找投资,老板们一听到“学童轻生”的题材,不是假装听不到,就是很快转移话题,他也不好意思再问出钱的事,甚至一度想过从财务公司借钱拍。


好在影片最后获得了由香港电影发展基金会提供的“首部剧情电影计划”资助,拿到325万资金,但被要求不能再找其他资金来源,紧张的预算让他每日都在跟时间赛跑,最终用了19天便完成拍摄。不过“首部片”没有票房回收压力,制片人尔冬升也给予了很多帮助,“他觉得你只有这么少钱,尽管试一试吧”,这也给了卓亦谦很高的创作自由,“不管那么多,把想做的实验全做了,很可能就只有这一部电影。” 他找来读大学时就认识的卢镇业扮演郑Sir,这也是卢首次作为男主角参演电影。


《年少日记》最早在上海、香港、东京等地的电影节展映,收获好评居多,它是第60届金马奖观众票选最佳影片的得主,最终入围了包括金马奖、金像奖、亚洲电影大奖、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大奖等多个奖项的多项提名,是2023年香港电影中不容忽视的年度作品。


赢得业界与市场的接连肯定,这让卓亦谦始料未及,他本以为,电影没有大明星阵容,题材不讨喜,很可能上映几天就会下映。


片中贯穿始终的一句台词是“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”,带着某种相似的“悲观情绪”,卓亦谦一度觉得这不像大家会去讨论的片子,“拍的时候觉得抒发自己内心感受就算了,不敢去希望什么东西。”


但在映后交流里,不少观众都会分享让他触动的个人经历。在豆瓣的2.7万条短评里,“童年创伤”成为不断被提及的词,一条高赞评论这样写道,“作为一位老师,超越银幕的共情,都是东亚家庭模式培养的出来的孩子,而我却要带着同样的伤,面对着一群在大时代下有些悲观的孩子。”


因为要不断回答“电影为何而拍”,卓亦谦还在整个过程里意外生出疗愈感觉,路演途中,他跟伴侣说,“可能这个过程,碰巧就是给我一个治疗的时间,让我有机会、有责任不停讲这件事。”曾一度以为自己做完就会放下的他也逐渐意识到,原来《年少日记》就是自己记住朋友的方式,这件事会被一辈子好好记得。


曾做编剧时,卓亦谦发掘的都是他人的故事,《年少日记》不同,是他内心真正想讲的事,因为拍电影,卓亦谦为自己找到所爱的志业而深感幸运,“未来我希望有机会到学校同学生交流,可能都是因为我想回到以前,跟小时候的自己讲,‘阿谦仔,你如果知道自己喜欢什么,就要穷追猛打,不要放弃。原来好多人长大了都不知自己喜欢什么,所以你找到喜欢的事,就要抓住它。”


因为这部电影,他也增进了与家人的关系,相差6岁的妹妹看完后,与他展开一场深度对话,才知道儿时的他课业压力很大,“我们认识三十几年,终于比较熟悉彼此”,卓父亦公开发言,“作为父母,儿子有自己喜爱的工作,我十分高兴。希望他继续努力,活出自己的一片天。”


电影《年少日记》



港片不死,只是“慢下来”


《年少日记》掀起的讨论,以及同年《毒舌律师》《白日之下》等片(这三部也是香港2023本土电影票房榜的前三名)的热映,让“香港电影未死”的论调再现。在上海点映现场,卓亦谦也提到,自己从初中开始到入行,都一直有听到“香港电影死了”的说法,“那个时候觉得生错年代。但这几年觉得这句话蛮好,它一直提醒我们更要做好电影。”


“港片已死”是老话题,上世纪90年代晚期随着社会与经济环境的变动就已出现。而在2021年,也有一波“香港电影工业前景”的争论,著名导演杜琪峰当时就反驳“港片已死”的说法,他认为大的社会变化考验韧性,有信念、努力去做就好,还鼓励后辈道,“电影圈的年轻一代,他们有时间,年轻的冲动,可以做时代赋予的任务。”


杜琪峰的话像某种预言。过去两年,包括《白日青春》《灯火阑珊》《窄路微尘》《但愿人长久》等香港新生代导演执导的作品相继涌现,不同于老一辈警匪武打等传统题材,新生代香港导演从自身的关切出发,把目光更多投向社会的边缘角落与细分的个体困境。相比于宏大议题,他们更在意讲述香港市民的日常经验,如养老、家庭和教育等话题。


曾获41届金像奖新晋导演的何爵天就曾在接受媒体访问时称,相比以学院派为主的新生代,上一代导演较少受到正式学院训练,多由片场工作直到担任导演。而随着陆港合拍片的热潮渐退,年轻导演更希望留在本地拍电影,“这10年我们在香港经历很多关乎大是大非的事件,对社会有更强烈的感觉”,他执导的首部长片《正义回廊》,即改编自2013年的本地新闻“大角咀肢解父母案”。日前正在内地院线上映的电影《白日之下》,也是新导演简君晋根据2015至2016年间几宗安老院系列恶性事件改编而成。


卓亦谦也观察称,八九十年代的香港,每一天都开拍新的戏,现在节奏慢下来,新导演们也更清楚自己是什么人。“我觉得很多新导演都有一个心态,我可能就(只拍)这一部,就讲自己想拍的故事。”虽然他的第二部电影才是真正进入到这个工业制度里,但有资金(如“首部片”资助)支持去做商业目标以外的尝试,又是非常贴近内心感受的表达,这都是好的起点。


“其实这些电影都是一个个的记录,在他们那个时候、那个年纪,是怎么看香港这个地方,有记录已经很好。”


Ref:

《年少日记》导演卓亦谦与校长对谈:盼孩子受困说出来为心灵减重:https://www.hk01.com/article/968091?utm_source=01articlecopy&utm_medium=referral

萧若元话香港电影已死 杜琪峯:呢句说话系废话 (00:05):https://ol.mingpao.com/ldy/showbiz/latest/20210313/1615564667569

香港新生代导演通宵大对谈:我们自己,定义我们的年代:https://theinitium.com/article/20230414-culture-hk-young-directors-roundtable

独家/《年少日记》卓亦谦夺金马新导演!惊人家世曝光 亲吐结婚进度:https://tw.sports.yahoo.com/news/%E7%8D%A8%E5%AE%B6-%E5%B9%B4%E5%B0%91%E6%97%A5%E8%A8%98-%E5%8D%93%E4%BA%A6%E8%AC%99%E5%A5%AA%E9%87%91%E9%A6%AC%E6%96%B0%E5%B0%8E%E6%BC%94-%E9%A9%9A%E4%BA%BA%E5%AE%B6%E4%B8%96%E6%9B%9D%E5%85%89-%E8%A6%AA%E5%90%90%E7%B5%90%E5%A9%9A%E9%80%B2%E5%BA%A6-161004851.html

窄路如何逢春?港产片屡破纪录,「四字导演」和香港电影人的改变进行式:https://www.twreporter.org/a/hong-kong-cinema-reborn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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